云影凉薄
「 荒 原 燎 夢 」
 

[一カラ] 痛並渴痛


疼痛是這個世界對你的挽留。

 

 

 —


『一松人呢?』

 

『在三樓閣樓上呢。』

 

『他說了他怎麼了嗎?』

 

『沒。回來路上問他他什麼也不說。而且低氣壓超可怕根本不敢搭話。話說還想問你嘞。你哪裡惹到他了嗎?』

 

『沒有啊…我上去看看。』

 

空松說著匆匆忙忙地踢掉了腳上的鞋子,蹬蹬往樓上跑去了。無視了在樓下朝他喊『欸你不是吧?急著去找打嗎?』的小松。

 

 

 

空松記得很清楚。他不可能忘記那一天。那是他中學畢業前,作為演劇部成員出演最後一部舞臺劇的日子。那部劇也是他作為主役出演的第一部舞臺劇。那本該是美好的一天,久經排練的演出取得了完美的舞台效果,收穫了台下經久不息的掌聲。空松直到謝幕為止,都沉浸在泡泡一般夢幻又飄飄然的氣氛和巨大的滿足感里。他熱愛出演戲劇,熱愛說那些修飾過的台詞,熱愛投入地表演。閃亮的鎂光燈使他感到被注目。他確信自己站在舞台中央。

 

這夢幻又脆弱的氣氛被一松一拳打碎了。

 

他在後台收穫了來自所有兄弟的祝賀,除了四弟。事實上空松到現在為止也不知道那一次究竟哪裡惹到了一松。就如他之後每一次都不知道一樣。仔細想想的話那好像是第一次。在其他兄弟還和他說著話時,一松一言不發直接凶猛地拎起了他的領子推搡到墻上,毫不遲疑舉起了拳頭。

 

他被那張和自己一模一樣的臉上凶惡的表情嚇到了。還沉醉在美妙的舞臺氣氛裡的空松瞬間被拉回了現實。一松看上去非常生氣。空松手足無措,一片慌亂,不明白自己哪裡做錯了什麼。其他人也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嚇傻了。兄弟們那時候還沒有像後來那樣習慣這種事。氣氛過於劍拔弩張,沒人敢上來拉架。

 

兩個人這樣僵持了好一會兒。一松握得死緊的拳頭顫抖著,最終都沒有落下來。而空松害怕得一動不敢動。

 

直到來叫他開慶功會的同學猛然從外面推開了門,這個僵局才被打破。一松不言不語地放開了他。同僚根本沒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事,權當是兄弟間的玩鬧。在他大喇喇喊著『喂,松野,慶功會要開始了』的時候一松徑自從敞開的門里走了。空松不放心一松,拜託其他兄弟跟著回去看看,自己則被同學拉走去了慶功會。

 

慶功會他開得心不在焉,臉上堆著笑容嗯嗯啊啊地應付著每一個來誇獎他祝賀他的人,腦子裡全是一松的事。

他推拒掉了接下來去唱歌的邀請。結束聚餐之後心急如焚趕回家的空松在玄關遇到了小松哥哥。

 

 

 

現在他費力地爬上了直達二樓天花板頂的梯子。說是三樓,其實只是二樓的天花板與屋頂之間狹小的空間罷了。裡面有一個用拉門隔開的低矮的閣樓。是松野家用來堆放雜物的地方。

 

揚起的灰塵嗆得空松咳嗽了幾聲。他已經幾年沒上來過這裡了。上次來還是小學的時候捉迷藏。狹窄的走道裡堆放著老舊的家具和物什。空松小心地繞過它們。走到閣樓的拉門面前。

 

他緊張地吞咽了一下。

一松就在這裡面。

 

空松小心翼翼地屈起手指叩了幾下門。盡量使自己聲音顯得柔和一些。

 

『一松?我可以進來嗎。』

 

『不可以。』

 

裡面立刻傳來了粗暴的回答。

 

『滾。』

 

尖銳的惡意包裹在話語里膨脹著衝出來,幾乎衝破房間把他壓倒。像一個堅硬的壳一樣推拒著空松進入那片區域。這有點難辦。他為難地撓了撓自己的頭。努力試圖繼續發起對話。

 

『一松,我哪裡惹你生氣了嗎?』

 

『沒有。』

『還有都說了快滾。』

一松不耐煩地回答道。

 

空松心裡鬥爭了一下。無論如何他無法放任一松一個人在這上面。他不能就這麼下去。況且一松這樣肯定跟他有關係。

 

他心一橫,拉開了拉門。

 

空松花了幾秒鐘才適應閣樓里昏暗的光線。一松在閣樓的最邊緣抱成一團坐著,在離門對面最遠的地方。他的眼睛因為不適應樓下映上來的燈光而眯了眯,隨後凶狠而警惕地瞪視著他,全神貫注的眸子在晦暗不清的天色裡仿佛在發光。那目光里透出抗拒與推阻。沒有了拉門的阻擋,他所帶來的那種充滿敵意又緊張不安的氣氛更加直接地包裹住了空松。

一松整個人緊張地繃著,仿佛空松再往前走一步他就會撲上來咬人似的。

 

不過他沒有再開口叫空松滾出去。

 

空松因此而放心了些許。他舉起雙手,試圖表達自己的善意和無害:

『我不會過去的。就待在這裡可以嗎?』

 

一松仍舊警戒地打量著他,仿佛貓在審視闖入自己領地的入侵者。他沒回答空松的問題。空松把這當做是默許。他關上老舊的拉門,背靠著門,在與一松相對的、房間的另一端坐了下來。稍稍鬆了一口氣。

 

室內一片寂靜。空松關上門之後,好像整個世界都與他們隔絕開了。閣樓上只有一扇小窗透光。現在是傍晚時分。光線昏暗。空松只能勉強看見一松模模糊糊的輪廓。但一松身上明明白白散發出的焦躁和敵意強烈地彰顯著他的存在感,充斥著整個狹小的空間。

 

空松對現況感到很滿足。至少一松允許了他像這樣安靜地和自己共處在一個房間內。雖然他很想過去碰碰一松,抱抱他,懇切地問他怎麼了。但一松沒把他趕出去可能就已經是極限了。空松規規矩矩地抱著膝蓋坐在那裡,保持和一松一樣的姿勢。緊張地關注著一松的一舉一動。

 

然而一松就坐在那裡,一動不動,看起來也沒有要跟他說話的意願。他目光裡傳達過來的只有『到底在這裡幹什麼怎麼還不滾出去』的意思。

 

空松遲疑了一會兒,還是開口了。

『對不起,一松。』

 

他知道這也許不是最好的解決方式,也許還糟透了,這句軟綿綿且毫無理由的道歉對一松來說根本沒有效用。但如果他什麼都不說,事情將毫無進展。

一松果不其然發怒了。

 

『你道什麼歉?!你有做錯什麼嗎?!』他粗暴地回應道。

 

『但、但是一松生氣了……』

 

一松似乎終於忍無可忍了,他像一只暴怒的貓炸開全身的毛一樣飛躍著朝他撲了過來,空松被他推得趔趄著跌了下去,兩個人在地上打了幾個滾。一松一邊揪著空松一邊怒吼:

『這是你現在該來關心的事情嗎?!今天是你期待了很久的表演日,你現在本來應該跟劇社的人在一起開心地慶祝!現在這一切都被我毀了,你還來管我怎麼想?!你管一個弟弟的無理取鬧幹什麼?!』

最後一松把他壓在地上,兩個人都氣喘吁吁。

 

『冷靜一點,一松。這對我來說是很重要的事。明白嗎。比跟同學去參加慶功會重要多了。』

空松舉起手,他緩慢地陳述道,試圖安撫一松。

 

一松沒有再說話,他死死咬著尖銳的牙齒,舉起了拳頭。

那隻手顫抖得很厲害,和一松整個人一樣,但半天都沒有打下來。

 

空松遲疑地伸手輕輕覆上了那隻顫抖著的手。被一松一把揮開了,他語氣尖銳而急躁:

『你幹什麼!』

 

『你很痛苦嗎,一松。』空松擔憂地看著他。『要打的話就打吧。』他對一松說。

 

『你有沒有搞清楚?!你什麼都沒有做錯!找什麼打!』

 

『沒關係的。如果這能使你不那麼痛苦的話,就打吧。一松的話一定有一松的理由。』

空松輕柔又堅定地回答道。

 

他聽見拳頭呼嘯而過帶來的風聲。空松閉上眼睛準備迎接痛楚。

 

一松的拳頭在最後關頭猛地減速了。最終只是不重地撞上了他頭旁邊的地板。

 

一松低下了頭。

額頭碰上了他的。

兩個人在寂靜的,誰也沒有的閣樓裡,額頭抵著額頭。

 

空松有點驚訝,他不方便睜開眼睛,只能試探性地叫了一聲,『一松?』

一松把他揪起來靠坐在門上,自己則抵在他身上。短促又壓抑的音節從他嘴裡洩露出來。

『痛……』

 

『怎麼了?是受傷了嗎?』空松頓時緊張起來。

 

『沒有。』

 

『那是哪裡痛?』

 

一松沉默著指了指自己的胸口。『這裡。』他很快地說。

 

『不是受傷嗎…那,去找大褲衩博士會不會有什麼辦法?』

 

『大褲衩博士的藥也治不了的。』一松低聲說,他聲音聽起來很壓抑。嘶啞又隱忍。『都怪你。臭松。都是你的錯。』

 

空松因為這指責而手足無措。

 

『是、是這樣嗎?那,那離我遠一點會不會好一點……』

 

『不會。』

一松簡單直接地回答他。打消了他這個念頭。

 

『那…如果我去死你會好一點嗎。』

 

彼時他們都還沒有意識到輕而易舉自然而然地問出這個問題的空松有什麼問題。當然,到後來他們也不覺得有什麼問題。一松和他都不覺得。

一松停了一下才回答。他之前好像也沒思考過。

『會更痛。』

 

這下空松沒轍了。

 

『那我應該怎麼辦才好?我有什麼能幫到一松的嗎?』

 

『沒有。你什麼也做不到。就待在這兒就行了。』一松用疲累的聲音回答他。

 

 

一松向前探了一點,卸掉了渾身的力氣,軟軟地摔在了他的身上。

那股自從空松進入閣樓以來就瀰漫在這個房間裡的宛如箭在弦上一般的緊繃氣氛消失了。一松終於累了。他收起了所有劍拔弩張的刺。軟塌塌地像沒有骨頭一樣脫力地靠在空松身上。整個人都完全放鬆了下來。空松甚至懷疑自己用點力都能掐死他。

『抱我。』他虛弱地說。

 

空松在意識到一松說了什麼之前,手已經反射性地伸了出去,從一松的腋下穿過,環繞住他。他不太相信自己聽到的,小心翼翼地把手搭在一松身體上,試著向他確認。

『是這樣嗎?一松。』

 

一松沒有回答。伏在他懷裡,安靜地一起一伏地呼吸著。他好像連話都不想說了。體溫隔著衣服薄薄的一層布料傳達到了空松的指尖。非常溫暖。是模糊又柔和的溫度。像隔著皮毛碰到的貓咪的體溫。

 

空松把手放在一松背上,像撫慰卸下防備的貓一樣耐心又溫柔地撫摸著他的背。希望這樣一松可以覺得好過一點。一松這時候還很瘦。空松可以明顯地感覺到他突起的脊骨骨節,硬硬地硌著指腹。

 

『摸什麼摸。』

『呃…』

空松的手尷尬地停在了那裡。

 

『叫你停了嗎。』

『……』

 

空松琢磨不准他究竟什麼意思。只得又老老實實給他順起毛來。他抱著一松,懷裡面滿滿當當的。那顆白天在舞台上被虛假的主人公身份撐得飄飄然的心突然落了下來,變回了平凡的松野空松,被切實而溫暖地填滿了。

 

兩個人難得這樣和平地共處了一會兒。

 

一松好像找回了些許力氣。他從空松的懷裡撐起來,伸手握住了空松的肩膀,嘴唇顫抖著,慢慢朝他湊了過去。透過晦暗的天色,空松只能看見一松的眼睛像被迷霧籠罩一樣一片迷蒙空茫。眼神沒有聚焦,看起來有些失神。他像在霧氣里尋找燈塔方向的船隻一樣朝空松靠了過去。捏著他肩膀的手有些用力。

 

就在兩個人快要碰到一起時,樓下傳來了媽媽的喊聲。

『空松?一松?還在上面嗎?快下來吃飯了。』

 

一松好像被這聲音猛然驚醒一般抖了一下,迅速往後退開了。空松并沒來得及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下一秒他就被一松凶狠地踹了出去。連連滾到了墻邊才停下。屋內揚起一片灰塵。

 

一松不管他。徑自下樓去了。

 

空松狼狽地倒仰著靠在墻邊,痛得齜牙咧嘴。他模模糊糊聽見樓下小松哥哥問一松的聲音。

 

『空松呢?』

 

『死了。』

一松冷淡地回答。

 

『嗚哇我們家終於出殺人犯了嗎——!十四松快上去看看!趕緊把屍體處理掉不要讓人發現了!還有空松那份炸雞是我們的啦!喲吼!』

 

空松忍著周身的疼痛艱難地爬起來。他急急忙忙地跑下樓梯,像是澄清事實一樣哭笑不得地叫喊著:『沒死呢,沒死呢。』

 

途中因為跑得太匆忙而踏錯了一階。空松就這樣滾作一團跌下了樓梯。只來得及盡量護住了自己的頭部。摔到地上時他睜開眼睛,臉上投下了一片陰影,出現在視野裡的不是被小松叫來‘處理自己屍體’的十四松。而是兩隻手插在連帽衫口袋裡的一松。

 

『吃飯了。』

一松俯視著他,毫無感情波動地說道。

 

 

 

吃飯的時候空松一直小心翼翼地拿眼角餘光去瞟一松,想從一松那裡得到什麼反應。然而一松一眼也沒有看過他,自顧自刨著飯。

 

這件事就這麼無疾而終了。跟以後每一次一松對他無緣無故發火一樣。

 

空松知道,一松所說的『痛』,跟小松玩笑似地喊著的『好痛啊肋骨要斷了』和轻松吐槽的『你能不能別那麼痛』不同,是真實、銳利、又淋漓的痛楚。

一松也是非常認真地,在向他呼救。

『救救我……空松哥哥。』

 

 

 

事實上每當空松回想起那個閣樓裡兩人一同度過的傍晚,浮現在他眼前的,不是天黑之前小窗外殘留的那抹落日熔金的夕色,而是永夜無休的冷雨與潮。它們寂靜地咆吼著,一遍遍地撲上來,卷過整個城市,卷過小小的房子中,小小的閣樓裡的兩個人。

淹沒一松,也淹沒他。

 

他想那一切都只是因為一松軟塌塌地臥在他懷裡,抓著自己的胸前痛苦地呼吸,像一尾被衝上岸的濕漉漉的魚。

 

一松那麼痛苦,全都是他的錯。

 

一松所有的惡言相待,所有的拳打腳踢,所有的,所有的討厭,冷漠,暴怒,拒絕,都是他應得的。

他沒有資格得到弟弟的愛。

 

他連去死都做不到。空松絕望地想。一松說了,他什麼也做不到。這對他來說已經足夠折磨。而一松還要比他痛苦百倍。

 

一松到底有多痛呢。

 

他完全無法體會到弟弟的感受。這令空松感到不知所措。他記起一松小時候有一次重感冒,咳得整夜不停,為了不傳染給其他兄弟們和影響他們睡覺,一松被安排到了另一個單獨的房間去。夜裡空松因為右邊沒有人而冷醒了,他偷偷地爬起來去一松的房間看他。一松還沒睡著。蜷在被子裡不停咳嗽著。面色潮紅,整個人沒精打采,像一只病怏怏的貓咪。

那晚上空松徹夜地把他抱在懷裡,心絞痛得幾乎哭出來。一松一夜沒能睡著,空松也跟著一夜沒睡。他恨自己的無能,他什麼也做不到。那時他想,要是能替一松承擔這些就好了。他寧願咳得快出血的那個人是自己。所有的讓他來承受就好了,為什麼不能讓一松好好的呢。

而現在他也同樣什麼都做不到,他救不了一松。連靠近他都做不到,連像小時候一樣一直抱著他都做不到。

…這就是刺猬的困境嗎。

所有的刺都必定刺向身體裡,傷口染黑了途經的所有血液。

 

 

*

 

 

六胞胎就這麼長大成人,發展出了各自的個性。而他和一松之間,非常微妙地維持著這樣穩定的關係。空松總覺得有什麼緊緊聯繫著自己和一松,他說不好那是什麼,但一定是某種扭曲的,扭曲卻又牢不可破的聯繫。

 

那天晚上睡前椴松說自己頭疼,末弟難得地湊到他懷裡撒嬌。空松讓椴松枕在自己手臂上,擔心地抱著他,一隻手在他背上輕輕拍著,另一隻手撫摸著他的頭髮。

 

『totty,頭疼睡不著的話要不要聽搖籃曲?』

 

『拜託了空松哥哥。頭本來就很痛了不要再打擾我了。小松哥哥麻煩關下燈。』

 

『好嘞~』

 

房間裡陷入了黑暗與沉寂。空松側向椴松那邊抱著他,憂慮地看著末弟閉著眼睛緊緊皺著眉頭難受的樣子,帶著安撫意味一遍遍輕柔地撫摸他的頭。這看上去行之有效。椴松的神情逐漸變得舒緩。沒一會兒就睡著了,發出均勻綿長的呼吸聲。空松這才安心了一些。他憐愛地幫末弟把被子又掖緊了一點,怕他著涼頭疼加重。

他在這時感到了背上傳來的細小的痛楚——準確地說是一直都持續著,現在整個人放鬆過後才意識到。那是一點點皮肉被掐著的痛,有點尖銳,刺刺的。他當然知道是誰幹的。睡在他背後的除了一松沒有其他人了。一松是不是想要揪著他的衣服睡覺結果揪到了他身上?一松就這樣睡著了嗎?還是他還醒著?空松胡思亂想著。

 

痛感持續、穩定地從背後傳來,沒有變得更痛一點,也沒有減輕一點。一松掐著他的手保持著均勻的力度。這使空松不得不加深呼吸來緩解痛感。他不敢伸手去撥開一松的手,也不敢扭頭去看一松到底睡著沒有,怕有點什麼動作會吵醒好不容易睡著的小椴。空松試圖無視一松掐著他這件事入睡,但事實上他很快就無奈地發現他做不到。

 

空松只能保持著面對著椴松的姿勢,盡量小心翼翼地輕聲叫了一聲。

 

『一松?』

 

背上傳來的痛楚迅速消失了。空松不知道一松是被他吵醒了還是只是聽到他聲音後才停止的。總而言之他把手拿開了。空松騰出空閒的右手摸索著摸到了背上剛才那個被掐了很一陣的地方,皮肉上還留著凹下去的掐痕。但不是很痛。空松微微揉了揉。

 

懷裡的末弟迷迷糊糊地嘟囔了一下,像是快被他的動作驚醒了。空松一僵,趕忙停住手上的動作。等了一會兒見椴松沒有醒,才湊過去輕柔地在他額上印下了一個安撫意味的晚安吻。嘴唇吻上肌肤時那輕輕的一聲在寂靜的夜裡顯得尤其清晰。

 

一松是在這個時候爆發的。

 

空松在明白過來發生什麼事之前已經被一松粗暴地拽了起來重重一扔,整個人連滾帶爬地砰一聲撞上了墻邊的櫃子。不能怪他反應不過來,他上一秒還在溫暖的被窩裡安安穩穩地抱著椴松睡覺。突如其來的陣痛感襲擊了全身,過於相似的遭遇讓他不由得回想起了多年以前閣樓上的那個傍晚。

 

接下來一松就怒不可遏地壓到了他身上。

 

果、果然是因為剛才叫一松的時候把他吵醒了嗎……因為這個生氣了?是、是不是先道歉比較好。

 

空松驚慌失措地被提著睡衣的衣領。腦子一片混亂,無法思考。

 

其他人都因為這過大的響動而驚醒了。除了十四松還睡得死死的。小松打開了燈。

 

『喂,大半夜的幹什麼呢你們?』

 

椴松也迷迷糊糊地揉了揉眼睛坐起身,『真是的……都說了頭痛好不容易睡著了就不要把我吵醒啊。』

 

沒有人會感到吃驚。有的只不過是睡夢被驚擾的煩躁。這已經是不知道第多少次無緣無故的事故了。所有人,受害者與加害者,甚至圍觀者,都早就習以為常。

松野家的兄弟們早已對四男向次男施與的毫無理由的暴行無動於衷。討論這件事遠不如討論晚飯是蕎麥麵還是牛肉咖哩來得有意義。

 

在空松抖索著開口說什麼之前一松已經站起身,一言不發地走回了被窩,重新躺下。空松不安地看了他的背影一眼,跟在一松後面爬了起來,一邊揉了揉自己背上——一松剛才那一下甩得挺狠,現在脊骨還在痛。

 

『抱歉吶totty,來吧,我會負責再次把你哄睡著的。』

 

『欸才不要呢。誰知道空松哥哥還會不會像剛才那樣折騰出什麼動靜來。小松哥哥,讓我靠一下。』

 

『什麼啊,這種時候就來依賴哥哥了嗎,你這個小惡魔松。』

 

『頭真的很痛啦請你閉嘴。』

 

『好~好~那就拜託你關燈咯。空松。』

 

空松在出言挽回之前椴松已經翻了個身蹭到小松懷裡。他只能眼淚汪汪地看著末弟拋棄了自己充滿愛意的懷抱。然後沮喪地拉熄了燈,躺平回被子裡。

 

房間裡重新回到了黑暗與闃寂。空松可憐兮兮地看了一眼被小松抱著的椴松,隨後又想起什麼,轉頭看向了睡在自己右邊的一松。

 

一松背對他側躺著。只給他一個背影。

四周一片安靜。

 

他鬼使神差地翻了個身,探出手從一松手臂和身體之間的空隙中伸了過去,小心翼翼地搭在他身上,一松的睡衣下擺由於跟被子摩擦的緣故撈了起來,空松的手掌因此而觸碰到了他軟軟的肚子肉。

 

空松全身緊張地繃緊了,一松應當還沒有睡著。但是他也沒有什麼反應。過了好一會兒,空松才聽到一松非常低地叫了他一聲。

 

『空松。』

 

沒有暴怒,沒有生氣,十分平靜的語氣。一松依舊背對著他側臥著。聲音從那一邊傳過來。

 

『嗯,我在。』

 

空松不知道一松是什麼意圖,他只能這樣略微緊張不安地回答道。一松沒再說話。緊接著他動了。一松緩慢地翻過身,保持著空松的手臂環著他的姿勢,轉身朝向了空松那邊,並且向空松那邊湊了一點,以便空松的手更好地搭在他身上,然後閉上了眼睛。

現在變成了空松抱著他。

 

空松不明白一松的喜怒無常。不明白他為什麼生氣又為什麼不生氣。但面對願意跟他撒嬌的一松,他能做的,除了緊緊抱住懷裡的一松以外,別無其他。

 

一松閉著眼睛,呼吸綿長,他肉肉的腹部在空松的手臂下面一起一伏,好像睡著了。空松下意識地低下頭,想像對椴松那樣在他額上印下一個晚安吻。靠近到鼻息幾乎撲在對方額上時又如夢方醒般趕緊退回來,一松不是椴松,這樣做肯定會惹他生氣。空松可不想大半夜再被甩出去一次。

 

一松肯這樣被他摟著,已經是萬幸了。

 

他小心翼翼地看了看懷裡的一松,還是那樣平緩地呼吸著,他應該的確是睡著了罢?沒有被剛才的動靜弄醒罢?

空松閉上眼睛,今晚應該能做一個好夢吧。他已經很久沒像這樣抱著一松過了。

 

 

*

 

 

他試圖去理解一松,但總是徒勞無功。空松想也許的確是因為他太笨了。他無法從一松的話語和行為里準確地感知出他的意圖和想法,唯一能做的,只有盡可能地向一松表達他的包容與愛而已。

 

但這依舊不是一松想要的,一松會近乎神經質地向他強調。

 

『你看好了,我是松野一松,是我。不是別的誰。是一松。不只是你的弟弟。』

 

『嗯,我知道。如果一松這樣希望的話,那我會好好看著一松的,不僅是以看弟弟的目光看你。

 

我會好好注視著松野一松的。』

空松溫柔地回答。他不知道一松在害怕什麼,在執著什麼,堅持什麼,但他要依著一松的想法去做。

 

『侵犯你也可以嗎。』

一松莫名其妙又神經質地問。

 

『當然可以。』

空松沒有絲毫猶豫地微笑著。

 

『…你不問為什麼嗎。對這樣一個垃圾一樣的弟弟。』

 

『一松做什麼都可以,殺了我也可以。對我幹什麼都可以。一松的話一定有一松的理由,我相信你。』

 

又是這種沒來由的信任。一松露出了煩躁的神情。

 

明明什麼都不知道。

 

『你怎麼不去死。』

 

『因為一松說過這樣會更痛的。』空松趕緊回答。他並不怕為了一松去死。但他也不怕這個問題。標準答案是一松給他的。他一直為了這個答案而活著。

 

一松看了他一會兒,慢吞吞地從他身上爬下來。聲音聽起來很累。

 

『那我去死好了。』

 

『不行!』

 

空松聽見自己的喉嚨像受了傷一樣發出聲音。他肯定那一瞬間自己露出了迫切又有些焦躁的神情。他第一次這麼堅決地反駁一松。一松顯然被他嚇到了。表情看上去甚至有點驚訝。

 

『不可以…』空松非常慌亂,他想打消一松這個想法,『我、我不想一松死!一點也不想!就算一松不在意我的想法好了,想想十四松和小松哥哥啊!還有輕松和椴松!還有爸爸媽媽!你死了他們會傷心的!』

 

『這不是我們兩個的事嗎。為什麼要提其他人。』

 

空松愣住了。他訥訥地重複了一松的話。

『這是…我們兩個的事嗎?』

 

 

*

 

 

某一天夜裡,空松做了一個夢。

 

腳下是甯謐幽深的湖面,湖很寬闊,他站在那上面,四周圍繞著寂靜的山谷。頭頂有漫天星辰。他看見了一松。他和一松之間隔著什麼東西,使他們無法靠近。彷彿一道透明的屏障把他們隔在兩端。一松徒勞地張著嘴,看上去像是想說什麼。然而空松什麼也聽不見,只看到有白色的鳥從一松嘴裡不停地飛出來,潔白的鳥羽撲撒著融進了腳下的湖裡,化為看不見的灰燼。

 

那些鳥穿越屏障之後消失無蹤。空松發覺到自己耳朵裡濕漉漉滑溜溜的,他摸了摸自己的耳朵,摸出了一條在掌心還在掙扎的小魚。它們不停地從空松耳朵裡蹦出來,就像那些從一松喉嚨裡嘩啦啦飛出來的鳥一樣。它們一旦離開空松,就像毫無生機的屍體一樣墜入看不見深淺的湖水。

 

到最後一松喉嚨裡不再有鳥飛出來,他就像脖子被人勒緊那樣劇烈地咳嗽著,咳得蹲了下去。瘦弱的背脊和肩都劇烈顫抖著。他抬起頭,緊緊皺著眉尖,神情像要窒息一樣痛苦,嘴一張一合。嗆出來的淚痕幹在他臉上。空松擔心地看著他。想去扶起他。

 

不知道究竟是什麼擋著他。

他沒能走到一松那裡。

沒能碰到他。

 

 

空松驚醒了。

他的第一反應是趕緊側頭去看身後的一松。令他詫異的是,一松睜著眼睛。他像往常那樣懶洋洋地耷拉著眼皮,但毫無疑問是醒著的。在這本該安然入眠的深夜裡。

 

那雙幽深如潭一樣的眸子正在安靜地看著他。彷彿是在無聲地詢問他怎麼了。

 

空松想也許是因為一松剛才的確在跟他說話,他才會做這樣一個夢。他小心謹慎地問:

『你說了什麼嗎?』

他以為一松會因為這無緣無故的問題發火的。或者只要他對一松搭話一松就會發火。然而一松只是平靜地看著他,用他那慢吞吞的、沒有情感波瀾的聲音反問道。

『你聽到什麼了嗎。』

 

空松被他問住了。他拼命地回想,然而在夢中他的確沒有聽到一松說什麼。事實上他什麼也沒聽到,但他知道夢中的一松有事想傳達給他。

空松只好把自己的意願都懇切地裝進話裡,他抓住一松的肩,認認真真地跟他講:

『一松,你要是有什麼話想要跟我說的話隨時都可以,我隨時都會聽你說的,什麼話都會聽你說的。所以,有想說的話就告訴我吧。』

 

『知道了。睡吧。』

一松對於他的話並沒有多大反應。他懶洋洋地回答道,抬眼瞄了空松一眼,閉上了眼睛。

 

 

*

 

 

空松不太明白一松長年累月裡到底在和什麼做著抗爭,他總是不明白。他只記得一松揪起他衣領時顫抖的拳頭。他知道一松因此而對待他反復無常。

一松好像一直都在痛苦著。

一松要是不那麼痛苦就好了。

因此他一直切實地、不懈地試圖向一松傳達這個意願——『如果你願意的話,就來依靠我。』

 

但到底能起到什麼作用嗎。

能帶來什麼轉變嗎。

他不知道。求救的那個人光是空洞地呼喊著。一松不肯被他救。他要把自己墜入萬丈深淵的情景刻進空松的眼裡。縱然他不想墜落,他也絕不肯真的伸出手去抓空松,仿佛這能帶給他另一種毀滅似的。他拒绝空松,像一条鱼在绝望且焦灼的沙漠和烈日里拒绝整片苦涩的汪洋。也許就如一松說的一樣,無法傳達,無法相互理解,做什麼都無濟於事。他們共同渴望的終點誰也走不到。

 

他快要跟著一松一起墜下去了。

 

 

FIN.

 ——



PS. kara想親ichi額頭那裡,ichi沒有睡著。

——


20180211

最近類似情緒復發,再來講兩句。


這種情緒是說不出來的,一旦說出來就會有什麼東西折斷,碎掉,不只是自尊,也不只是秩序。說不出來,不肯說,所以才痛苦。

因此至少「痛苦」本身,他要表現出來給那個人看。

第二季的色松失去了這種令人心痛的美感。我曾經不願意說,但這是第二季最使我失望的事。I just ship this.這使得曾經被這種關係吸引并堅信它任何時候也不會消失的我宛如一個笑話。我不是指責他們變得關係好,是指

——“那個人對他來說變得像別人一樣稀鬆平常了,不再使人發痛了。”

這件事。


他們殺死了他的愛。


“有一個我死了。”

“他們殺死了我的恨意,使我變得平庸凡常,變得一無是處,可那曾經是我,是我傾盡一切的愛,是我焦灼的病,是我活著的冤罪證明,是我。”


但是看到20話兩個人對視我還是沒骨氣地光速暫停

有糖誰不嗑呢(sjb)


——


20180309

除了那個死去的松野一松,大概誰都會覺得,他們關係變好了,挺好的。

 

…可是第一季的松野一松呢?

 

那個百無一用地,笨拙地掙紮著的傻子呢?

 

世間只有笑容了,

將沒有他的痛苦與眼淚了。

 

他的愛和恨,他無法言說的話語,漫無止境的自我否定和自我厭惡,都不被需要了。他太真實了,所以不被需要了嗎。他明明就是醜陋的每一個人啊。大家都輕輕鬆鬆笑著,多好啊。

鐵皮人得到了心臟,那個空空的人是否也得到了自我。有人不在了嗎?沒關係,反正大家都快樂啊。

 

在這裡立起墓碑吧。

ここは來世だ.

 

現在看文首那句話真是好笑,

誰能想到一句完全沒關係的話最終一語成讖了呢。真是好笑。

疼痛是這個世界對你的挽留啊。

 

把那個孩子還回來。

 

兩年了,太難受了。我也不想當詩人。誰不想當個快樂的傻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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