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影凉薄
「 荒 原 燎 夢 」
 
 

[策秀][BG]邙山苍雪

君行一月梦君征战,君行一年梦君归来,

君行五年梦君不还,君未还十年梦不在。





风雪依旧,故人归否。

 

 

柳夭深一脚浅一脚踏在孤寂荒凉的北邙山路上,窄道蜿蜒,曲向山巅。刚下过薄薄一场初雪。地面枯枝杂乱参差,并着浅雪,踩得嘎吱作响。七秀将身上雪白的狐麾紧了紧,迎面埋头走进一阵接一阵凄冷刺骨的北风里。蒿草与森森松柏在朔风中瑟瑟摇曳。冬日的太阳也是这般惨淡。虚弱的日光穿过朦胧的薄雾。目所及之处一片模糊茫茫,莽莽荒山落满寂静白雪,天地苍凉辽阔。她终是停下来,徒劳地将手放在头上虚遮着去仰望天空,惨白的日光仍刺得她眯了眼。

 

冬风呼啸宛如悲歌吟。

 

 

 

 

她恍惚想起很早,约莫是很早了罢。阳春三月的扬州城里,江南水乡的城镇中人来人往,一片繁荣喧嚷景象。日光晴好和煦,她站在杂货店摊前向老板娘买一卷针线,身后谁撑着一把竹骨的空谷幽兰罩过她头顶。

 

粉衣薄纱的姑娘转身时水袖盈盈撩过。

 

“这日光太烈。为你遮遮。”

 

有人说。

 

 

 

 

最后见你是我做的短梦,梦里有你还有一群冬风。

 

 

 

 

有人来讨顾槿的遗物、说要去埋进山上的衣冠冢拜祭时,李唐兴是略有些诧异的。他记忆里顾槿入营时就是孤儿,失怙失恃,这些许年来未有亲眷。因要登记,未免多问了句与亡者的关系。

 

面前着一身雪麾的女子想了想,缓声道:

 

“就写……

 

遗孀罢。”

 

 

 

 

她转身的时候听见将军轻轻叹息了一声。

 

可怜河边无定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柳夭慢生生走着。这崤山支脉绵延数百里,北对芒阜,连岭修亘,苞总众山,始自洛口,西逾平阴,悉芒陇也。天策府坐落在北邙山其脚下,紧挨着即可上山。战死的将士们的尸骨多埋于此,死在战乱中寻不着的那些,也在这山上聊立一座衣冠冢算是。千里孤坟,万里鬼哭,新冢累累旧冢平。总脱不了有些愁云惨雾。

 

青史几行姓名,北邙无数荒丘。

 

葬多少枯骨,写下来却只几笔功迹寥寥。

 

 

 

 

彼时策马走在瘦西湖边,日光煦朗,杨柳依依,春风拂起水面无限涟漪,马蹄在湖边碎石小径上清脆踢踏。一片好春光。顾槿问及她姓名。年轻的天策小心地念着,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随手折下路边一枝桃花别在她鬓上。轻声地唤。

 

夭夭。

 

而如今就算是在气候温润的江南,十二月份,槿花也早凋谢尽了。

 

许你一世同欢,不过一曲人散。

 

 

 

 

你说西京有靡靡盛宴,绮丽箫舞,有西域商人带来的琳琅玉器,有车水马龙的西市东市,茶馆酒肆,有葡萄美酒夜光杯,火树银花不夜城。

 

而我只记得江南细雨霏霏,乌篷船撑进朦胧雨雾里,软语咿呀。

 

 

顾槿是长安人。曾给她描绘遥远的西京,皇城国土,长安城里的夜夜笙歌和歌舞升平。

 

柳夭生在江南,只见过悠悠运河上画舫廊船,忆盈楼飞檐斗拱,水榭台上舞袖流风,二十四桥笛声低婉幽回,半月岛浅滩小荷才露尖尖角。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江南什么都是这样纤细优美的,人人尽说江南好,天上人间。她没去过长安,顾槿说,等我回来,带你一起去。

 

她知道长安好,世人都说长安好。长安长安,长岁久安,天子脚下的地方,繁荣且热闹,是盛世皇朝的辉煌王城。

 

可顾槿在的扬州,曾是她的长安。

 

旧岁长安的长安。

 

繁华三千只若一场旧梦,染着陈旧泛黄的艳色,里面装着重重锁链封死的回不去的盛世。像扬州城里守仓库的那个人嘴里总是念叨的话,

十年一觉扬州梦,落花细数谁人听。

 


终是无梦到长安。 

 


 

她抱紧了手中的物件。

 

好好一个人,怎么就什么都没找回来,堪堪只余一些旧物留作念想。

 

 

 

 

顾槿说陪她去荻花圣殿,却还没等到她有血影天宇舞姬就走了。天策是六月去的。正是槿花次第开放的时节,柳夭记得清楚。戎装银甲的军人被军令召集出战。临行前柳夭急急地挡在马前,等你回来,我跳舞给你看。

 

我跳舞给你看。

 

天策温言浅笑说好。长枪一挥给她套了最后的一个渊。


愿得铁牢锁云裳。

 

 

 

 

后来扇子有了。

 

人却没了。

 

 

 

 

 

眉眼如初,岁月如故。

 

顾槿出征的那些日子里她一直等着,等着天策府的将士们凯旋而归,等着他带她去见长安的盛世繁华。在初夏的树影婆娑里挽起被细风吹乱的鬓发,目送长长的军队渐次离去;在寒秋的雨夜里枯坐在窗前一针一针刺绣,红烛昏罗帐,任凉薄的雨丝打湿了锦衾。

 

吹箫人去。但桂影徘徊,荒杯承露。东望鞭芙缥缈,寒光如注。去年夜半横江梦,倚危樯,参差曾赋。茫茫角动,回舟尽兴,未惊鸥鹭。

 

等来了信使从前线鞭马疾奔回来带的一纸檄文。檄文上一列列都是名字。


顾槿却终是再也没能见着。

 

说好会回来的,…骗子。




你为这家国而死,终不会为我而活。

 


 

她在森然林立的碑群中找到了顾槿的名字。按消息传来的时间算,砌上有约莫两个月光景了。光生生一块青石板,刻着名讳和生卒年份。周围只有一园荒草和寥寥冷风。

 

这碑下没有埋着她爱的人,不过一座空空衣冠冢。

她挂牵的人死在了万里之外的乱战场上,在累累白骨涸血的荒原上,乱石堆里,枯树桠下,暴烈的日光和茫茫风雪中,尸骨无寻。弓折霜寒,一梦荒丘。

 

我与君,剑不偶,道不同;时不久,情不寿。坐忘两头。

我与君,生如蚁,死如桑;聚如萍,散如霜。颠倒一场。

 

许是命罢。

 

 

 

 

七秀把一路上抱着的盒子打开,里面装着简单的物什,被体温捂得温热。她赤手费力地刨挖开冻土,刚立过碑,新翻葺的土壤算不上坚硬,和雪碴混在一起却那般冷,冻得葱段一样纤长的十指通红。柳夭不顾这些,沉默着,像没有知觉一样不停地用双手去刨开碑前那些土。

 

 

我曾心似箜篌

剔透无垢 愿交一人手

 

也曾舞似鸿游

长衣广袖 双剑斩仇雠

 

 

那曾是执剑舞扇的手,吹箫奏琴的手。

如今沾满山土泥尘,苍白且绝望。

 

 

 

她抖索着手指把东西都埋进去,再把土堆回去,拍拍紧实。心里思量着依北邙山的气候,来年春天碑旁能否栽种活一棵桃树。终是背倚着墓碑慢慢滑坐下去。

 

柳夭轻轻靠在墓碑上。

 

塞外那般寒凉。你会冷吗,顾槿。

我们回江南可好。

可好。

 

 

 

 

日头不知何时匿去了。阴冷的天空又飘起细小的雪花。柳夭将手拍净,放在嘴边哈了一口气暖和一下冰凉的指尖。抽出了背上的血影天宇舞姬。

 

白刃红尘独饮鸩,寸寸相思寸寸灰。吉光片羽,不过尔尔。

 

七秀褪掉了身上的锦狐衾,在这茫茫寒冬的枯凉山脉上,在林立的青石碑间,执着绸伞与扇跳起舞来,没有丝竹伴奏,也没有廊台上看客的声声叫好。

红衣的女子就那么转着圈,仿佛不会冷,也不会疲倦。雪花一片片地飘落。落在她身上,也落在莽苍大地,寒凉人间。

 


 

庙堂既高,萧鼓老也。烛泪堆红,几人歌吹?

悲喜总无泪,是人间白发,剑胆成灰。

 

 


 

 

扬州三月。

 

邙山苍雪。

 

 

 

——

*弃权声明:多处引用化用不一一标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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